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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十多歲的父親將我和外子送出劇團的大門口時,特意提醒,劇團已列入首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,原來的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劇團,已更名為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保護傳承中心。今後來信別忘了用新的地址。

傳承,保護,這是個多麼熟悉而又陌生的詞語啊!可以想象,在木偶皮影文藝園地耕耘了一輩子的父親獲悉此消息時,是怎樣的激動和欣慰。百戲之祖的木偶皮影,曾經是一個姹紫嫣紅開遍的藝術,如今飽受現代科技文化的強烈衝擊,面臨失傳的絕境,國家能及時而明智地將其加以保護,並薪火相傳,不讓千年的民間藝術都付於斷井頹垣。對從事木偶皮影事業的老中青藝術家們來說,是極大的鼓勵和慰藉!

父親無意中的一句話開啟了我記憶的瓶蓋,一齣齣伴我成長的木偶皮影戲,如煙似霧,裊裊從瓶中游出。我的視線隨湧動的思緒在搜索、尋覓,搜尋熟悉的建築,和建築裡童話般的世界。無奈,從前的木偶、皮影排練廳已消失,舞美制作室和樂隊排練廳早已無蹤影。望著劇團十幾層高的現代辦公樓,和彎曲狹窄的路道旁的棟棟公寓,我無法將眼前的景象,與曾生活過近十五年的寬敞的劇團大院相交疊。

1956年,在周恩來總理的過問,經周揚,田漢,翟翊等多位藝術家的努力下,原屬湖南省湘劇團下面的一個皮影隊,與邵陽木偶團組合,創建了湖南省木偶皮影藝術劇團,團內分木偶、皮影兩個演出隊。家父陳邁眾時任省湘劇團副團長,被調往木偶皮影劇團作為首任團長,挑起新劇團發展的大梁。劇團成立不久,但名聲早已在外,尤其是皮影戲,五十年代末皮影隊就出訪了十多個歐、亞國家,並在國際上頻頻獲獎。文革前,湖南皮影是全國皮影藝術中,唯一擔任出國訪問演出任務的團體。

七十年代初,劇團由熱鬧繁華的湘春街遷出,至偏僻的市郊東塘,與省雜技團共一大門進出,同省話劇團隔條馬路。周圍皆是望不到邊的菜地。出了團門便是泥濘道,水泥路尚未鋪到韶山路上來。晚上7時,四周已一團黑,人影同鬼影一樣難見,祇有青蛙的恬噪和菜地裡的糞肥味充滿了夜空。而清晨卻是另一番景象,連雀鶯鳴嘀都喚不醒的我,倒是給絲竹管弦和吊嗓子聲弄醒,院內一派文藝團體獨有的熱鬧氛圍。

當時幼稚懵然,不能領會二胡的哀怨,嗩吶的悲壯,更無法欣賞戲曲中一字三嘆的韻致,但表演是視覺的,無論現代戲、古裝戲還是寓言、童話劇都有它的肢體語言,看得懂。一早爬起來,我便蹬蹬蹬跑去木偶排練廳,蹲在高大的木門旁,目不轉晴地看學員們踢腿練把子功,或在老師的示範下,仰首挺胸,高舉杖頭木偶,一遍又一遍地練翻身、臺步和身段,覺得新奇有趣。老師們甚至是手把手地,一個動作,一個眼神地解釋分析。木偶同其他傳統戲劇一樣,其表演技巧得於老師的言傳身教,一千多年的民間戲劇就這麼代代傳承下來。我一邊旁聽,手腳不自覺地跟著比劃。回家從衣櫃裡抽出一條絲巾當披風,也學著戲中的鯉魚精,白骨精,白蛇娘娘等人物走臺步,甩水袖,舞蹈的啓蒙就由此開始。

與學員們混熟了,便有機會接觸到木偶。木偶的個頭與我齊身,身子極重,別說舉起來,兩手臂抱著它,身子會失衡往前栽。學員們每次練完功,身上的練功服都濕透,能擰出水來,這是種體力活,是苦功。要使傀儡美一分,功夫就得深一寸。老師的諄諄教誨和憧憬成為一名演員的目標,以及對木偶表演藝術的熱愛,成了學員們苦練的動力。看著他們勤學苦練,看著他們由學員轉為正式演員,看著他們帶戲下鄉、出省市甚至出國,演出的足跡遍佈城鄉海外。

我的童年從未擁有過洋娃娃,連玩具都不曾有。設若問見過的娃娃,那就是木偶皮影。小朋友的娃娃是抱著玩的,而我的「娃娃」是祇能看不能觸的,但要有趣得多。

当年除每周二和周五下午那雷打不動,卓具时代特征的政治學習外,演員白天的時間大多是在排戲,排戲比早上練功要好看,演員舞著木偶的同時,配上唱、唸、口白和動作,情節就出來了。孫悟空那火眼金睛一眨一眨讓我著迷,手中的金箍棒舞得飛旋,神仙騰云而來,天兵由天而降,古裝戲身段的一招一式,步伐的組合,水袖的穿翻,每一個動作的亮相,都出神入化,即便那一段重復無數遍,我依舊看得津津有味,百看不厭。

看著看著,心裡便會生出許多疑問來;明明是一個木腦殼,為什麼它們的眼珠子能轉,口可以張,帽會動,手居然能抽菸?我踅到後台,想從幕後演員的操縱中看出點名堂來。斜著腦袋這邊瞧,又歪著腦袋那邊看,祇見演員一手臂伸進木偶,另一隻手則掌握兩根操縱桿,什麼機關都沒有。

惑未解, 心不平,揣著斗大的好奇跑去二樓木偶制作室,那裏定能看個明白。輕輕推開兩扇厚實的木門,如同阿里巴巴推開了四十大盜藏寶的山洞門;牆邊、桌上堆滿了一匹匹綾羅綢緞,雲錦和色澤鮮艷的繡花面料。三兩個服裝組的阿姨們正埋頭裁剪或縫制漂亮的木偶戲服。寬大的臺板上,閃著大大小小,五顏六色的珠子、緞帶、金銀絲線和亮片,就連地上都被花花綠綠的邊角碎料和滾落的彩珠亮片鋪滿。這可是未料到的情景。眼花繚亂,欣喜無比的我,連蹦帶跳地跑進去,小手在光滑的面料上撫摸,眼裏則流露出對木偶的羨慕之情。在那個布料、服裝、款式都極單調的灰色年代,大人小孩清一色穿的是藍白灰的土布衣,好一點的也祇是白的確涼,泡泡紗,最時髦最有派頭的就算綠軍大衣了(劇團裏人人一件),可這些遠遠不能與木偶著的五彩刺繡錦緞的華服,和頭上戴著或綰著金冠鳳釵珠釧翡翠之類的寶物相媲美–原來世上還有這般絢麗的色彩和服飾!經得同意,我將地上的邊角碎料和亮片漆珠拾起,像拾得珍寶一樣狂喜不已。飛奔至家,將錦緞夾在厚厚的《安徒生童話選》書本裡,亮片珠子則用火柴盒來收藏,有空便拿出來欣賞,完完全全沉浸在身心富有的滿足中。

往裡走,製作室裏另一半卻是截然不同的景象。一個個光著身子,由一根木主桿支撐著沒嘴沒眼沒手沒腳,跟骷髏差不多的木偶集合在一堆。美工桌上更是堆著一些石膏頭,泡沫身子,和木雕的手,像一個屍體肢解場,看著有些恐怖。好在美工都是鄰居,彼此熟悉,他們熱情地同我打招呼,逗我,恐懼便消了一半。我怯怯地走近一位叔叔跟前,看他小心地將兩個乒乓球用鐵絲串起,放進木偶空空的腦中,並在上面係根尼龍線,然後給面部上底彩,描眉塗唇畫黑眼珠貼睫毛。再給木偶梳頭挽髮插頭飾。俗話說,三分人才,七分打扮。木偶靠的是美工和服裝師們精心打扮,才脫胎成一個儒雅秀逸的書生,貌若天仙的娘子,可愛的花鳥動物和十惡的妖魔鬼怪。完畢,那位叔叔扯一下尼龍線,兩個眼珠居然動起來,他再扯另一根線,嘴也上下張合著,仿佛有了喜怒哀樂,真情實感。原來,名堂都是從空腦袋裡出來的。那位叔叔一一將泡沫身子,四肢和手固定,連接,再將量身定做的戲服給它穿上。經過幾十道繁褥的工序後,一個木偶戲劇角色就這麼誕生了,如真人般活靈活現,栩栩如生。以後看戲,欣賞中多了一分領悟與得意。

若將木偶祇看作偶,並不恰當,它介乎「人」與「木頭」之間的靈性存在,它的靈性全是操縱者給予的。「出來活跳跳,入去死翹翹。」沒有人,它不外乎就是一張畫成的臉,眉目不動,表情固定的木雕。祇有在演員全神投入,靠形體造型和聲腔,來讓各種不同性格的角色活過來。明代畫家唐寅(伯虎)一首詩裡曾這樣描繪木偶:紙作衣裳線作筋,悲歡離合假成真,分明是個花光鬼,卻在人前人弄人。可見木偶高超的表演藝術,已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。

除動作造型外,聲腔也是木偶皮影表演中最重要最傳神的部分,演員情感的拿捏收放到位,人偶合一,讓觀眾以為沒有生命的木偶竟「笑者真笑,笑即有聲,啼者真啼,啼即有淚,嘆者真嘆,嘆即有氣。」神話劇《馬蘭花》裡邪惡的老貓、善良的小蘭、正義的小鳥、千年的樹公公、多情的狗尾巴草和嬌媚的喇叭花等角色的配音,極為生動傳神,哪怕閉著眼聽戲,角色的個性、形象皆能呼之欲出。好的戲劇,其魅力便在此。

最讓人興奮的是看彩排,除了每個角色都穿上五彩繽紛的戲服外,舞臺佈景,燈光效果,樂隊全配上了。團領導和文化局的領導此時蒞臨,戲的質量、內容能否過關,得經過審查,領導拍板。一臺戲裡納入文學、哲理、雕刻、繪畫、音樂、燈光、戲劇等多種藝術元素,真可謂「八紘環宇彙集一藝,採眾美以成芳,集群葩以成秀」。當優揚的音樂響起,祇見如環似燕的鯉魚精,幾步款款柔軟的身段,似從鱗鱗波光中走出來,穿越古今,一聲聲,一句句落進人的心房,又仿佛一滴新墨墜在潔白的宣紙上,慢慢漾開成一朵清麗的花來。這是一個似真似幻的神話世界,這是一種無與倫比的藝術享受。

即使對劇情已滾瓜爛熟,一到天兵天將來捉鯉魚精,或看到老貓陷害小蘭時,我仍會跺著腳,或蒙上眼,懼看。對《馬蘭花》劇的喜愛程度讓我能記住劇中大多數的對白(古時的兒童背千家詩,我卻能背劇本),尤其是裡面的主題歌,常掛在嘴邊哼哼。有次在公共澡堂洗澡時,乘裡面無人便扯著嗓子抒情:「山上山下,從早到晚,大路小路全尋遍,馬郎啊馬郎啊,徘徊在小河邊小河邊…」唱到動情以至忘形時,忽聞隔壁男澡堂的吼聲,「哪個鬼仔子在那邊喊冤樣的喊,也歇下氣囉!」嚇得我立馬閉嘴,連大氣都不敢喘。後來,我家鄰居,以扮演木偶醜角聞名的譚奇書叔叔,逗趣地稱姐姐和我為大蘭和小蘭。那時家裡正養著一隻貓,就被冠以老貓的冤名。經這麼一叫,我仿佛真成了小蘭,每天清早自覺起來跑步、晨讀,人也學著小蘭,變勤快了。

我是個小戲迷,常常不是泡在木偶就是皮影排練廳裡。這兩個地方是我童年時的樂園。皮影戲與木偶戲有很大的不同。它非但見不到操縱者,連傀儡皆靠燈光將皮影投射到繃緊的白幕上。它輕巧,但不易操作,輕一點,影子會虛,重一點,白幕會突出。演員操縱時使的是巧力,不輕不重又要確保角色的每一個動作清晰,觀眾能領會,就難做到了。

皮影隊有位老藝人,叫何德潤,人們尊稱他為何六爺。在我印象中,他那高鼻梁上總架著一副老花眼鏡,手上不停地用刀刻著堅硬的牛皮。看著他老人家和其他美工雕刻,我也心血來潮,弄一小塊廢皮子,找一把薄如紙片的三角尖刀,照著皮子上畫的五瓣芙蓉花的圖案來刻。無論我怎麽使勁,刀壓得中指凹進去了,皮子仍完好無損。而從何六爺手上刻出來的皮影人物都極爲細膩傳神,在燈光下幕布上,看到古裝服飾中一個個針眼大的各式圖案時,可以感覺到皮影人物布料的厚薄甚至紋理質感,尤其是將一個側面的表演藝術人物雕刻成七分面,其面部表情和神態比側面的要飽滿多了。這是湖南皮影雕刻的一大特徵。我想,動畫片和電影的出世恐怕是受了皮影的啓發。

認識何六爷時他已六,七十嵗了,他雕刻的皮影被蘇聯一家藝術館收藏著。我一直以爲他只是位皮影雕刻家,後來父親告訴我,何六爺從小學藝,解放前就是位知名的皮影藝人,那時沒有女性演戲,他就唱旦角。

湖南的皮影名聲在外,國家領導人包括毛澤東,周恩來,彭真,賀龍,董必武等都看過木偶皮影戲。五八年元月,毛澤東來長沙,點名要看木偶皮影戯,當時,皮影隊在外演出,趕不回來,祇有木偶戲看。毛主席在蓉園賓館看完木偶戲《追魚記》,上後臺接見演員時幽默地說,「大冬天的,木偶穿這麽少,不冷呀?」在場的都樂了,氣氛頓時輕鬆起來。同年四月,毛澤東又回到長沙,再次提出要看皮影戲。這次他的要求得到了滿足。皮影隊為他老人家演出了著名的《鶴與龜》,《豬八戒背媳婦》和《兩朋友》。一百天不到,毛澤東觀看湖南木偶皮影戲兩次,對於一個省級劇團來説,是極大的榮譽。

從出國訪問的次數可以看出,傳統皮影在國外受歡迎的程度,也應證了「藝術沒有國界」那句話。皮影戲在海外的傳播,其功勞得歸於「一代天驕」成吉思汗,他在13世紀縱橫馳騁歐亞大陸時,就把被稱為「中國燈影」的皮影戲,透過軍中的娛樂形式帶到了西亞與歐洲。夏威夷大學東亞語言係的羅錦堂教授曾告訴我,他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於德國教書時,曾參觀了歌德的故居,看到在歌德的書桌上陳列了其祖父送給歌德的皮影。據說,歌德曾對皮影戲情有獨衷,在他32歲生日那天,觀看的不是歌劇,也不是交響樂,而是「中國燈影」皮影戲。

我常想,全國木偶皮影劇團多如牛毛,爲什麽湖南的,尤其是在五,六十年代獨享殊榮,常常出國演出(那時候能出國,可算是一生中最大的榮耀),而且,有些木偶皮影劇目甚至被上海美術電影厰拍成電影?父親的一句話道破了關鍵,拿皮影來説,全國各地的皮影,地方特色濃厚,大多以唱腔為主,所謂「隔帘説書」,「一口敍述千古事」,表演爲輔,但唱腔為方言所限,外地觀衆難以欣賞,而湖南的皮影在何老和幾位藝術家的努力下,除古裝戲外還創作了大批現代劇,普通話對白,尤其是《鶴與龜》,《兩朋友》等寓言故事,整劇無一對白,十來分鈡的情節全靠細膩的表演和音樂的戲劇化烘托,來吸引和打動觀衆。《鶴與龜》中有個片段,烏龜趁白鶴不注意,從後面咬到牠的尾巴,白鶴痛得驚叫了一聲,飛起,隨即一根羽毛飄升,又緩緩落進水裏。表演極為傳神細膩。無論是在國内外,城鄉之間,《鶴與龜》受歡迎的程度半點未減,大半個世紀過去,該劇目仍是經久不衰。

能者多勞,湖南省木偶皮影兩隊每年的演出場數分別為二百多場,父親常帶隊出去演出,父女見面的時間如同稀客會面。如果在長沙哪個劇場演出,我會嚷著跟去,節目已看過無數遍,真正原因是想與父親多一些相處。

在劇場看演出與看排練或彩排完全不同,劇場裏多了一份觀衆的參與。記得有次在省軍區大禮堂演出皮影戲《採蘑菇》。劇中小白兔自私貪心,採了大蘑菇不願分享,獨自離開群體,並陷入困境,焦急的小黑兔到林子裏來找小白,一邊找,一邊喊「小白,你在哪兒啊?小-白,你-在-哪-兒-啊—?」就在這時,喇叭裏傳來一陣惡狠狠的咆哮聲「在這兒啦,哈哈哈…」只見一只大灰狼豹子一樣從樹林裏躍出,跟著便是雷鳴電閃夾著暴雨,那叫聲無異于晴天霹靂,在場毫無心理準備的小觀衆被嚇得一個個尖叫,哇哇哭喊聲一片,許多膽小的直往父母懷裏鑽。看到這場景,我會得意地捂嘴大笑,導演要的正是這種效果。

小白兔的聲音稚嫩,清甜,純真,配音演員卻是一位三十多嵗的阿姨叫龔麗純。她那甜甜圓圓,極似鄧麗君的臉永遠都閃著純真的笑容,而她清脆細膩的童音曾經不知融化了多少不同年齡層次觀衆的心。這位罹患癌症,英年早逝的皮影藝術家,有著天生的樂觀態度,臨終前仍每天早上練功吊嗓子。

劇團演員的工作是很辛苦的,大多數時候是晚上演出。早早地去劇院裝臺、走臺,直到演完節目後又要拆臺。深夜回家,家人已熟睡,第二天還未起,家人已出門上班或上學。晚上演出團裏有誤餐費,每人僅僅二毛錢一晚,少得可憐,連碗三鮮麵都吃不起。就是那麽艱苦的環境下也沒有人抱怨。觀衆的掌聲是給演員最好的報酬。

沒想到,劇團的風光由八十年代後期突然中斷。改革開放后,電視業的發展以及西方電影充斥國内,緩慢的戲劇藝術跟不上時代的步伐,加上市場經濟的大風橫掃各個領域,連木偶、皮影排練廳,也被迫轉向,跟潮流,挂上了交誼舞營業廳的招牌。已離休的父親看到這種現象,只能是唉聲嘆氣,愛莫能助。每天晚上,劇團大院裏充斥著嘣嚓嚓,嘣嚓嚓的舞曲聲。一些穿著西裝,塑料平底布鞋,頭戴鴨舌帽,勾著背,口裏還叼根菸或嚼著檳榔的社會青年,在舞廳裏橫衝直撞,哪裏是在跳國標,簡直是在開機關槍,高射炮,國標的禮儀與美感完全被褻瀆。然而,舞會的生意卻不可思議的好,於是白天也開,上午,下午和晚上各一場。木偶、皮影給收拾到角落彎裏,絲竹管弦和吊嗓子的文藝氛圍已雲消霧散。演員沒戲演,只好改行去當歌星,走穴,有時一晚跑幾個場,樂隊不用跑,坐場,只是由戲劇音樂改成流行輕音樂。舞廳如雨后春筍,遍佈大街小巷,數量不亞於現在的足浴城。許多只能在喪事中吹吹打打湊個數的業餘樂手,此時也有了「英雄用武之地」,可以名正言順地進入舞廳掙錢,把吹喪事的節奏帶到了所謂的國標舞廳。人們在喧囂的流行音樂和濃煙彌漫的舞廳裏麻醉自我,渾渾噩噩。戲劇受到強烈的衝擊,木偶皮影的前途在哪裏?我帶著滿腹的困惑和焦慮離開了長沙,離開了中國,踏上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土,美國。

近二十年的海外生活,雖與木偶皮影藝術漸行漸遠,卻與中國戲劇走得更近,夏威夷有些京劇、昆曲票友,常常聚會,偶爾還會有京、昆劇的名角來訪,與他們的交流加深了我對戲劇的認識與喜愛。每每與父親的通話中,得知這些年來,劇團在新時代的夾縫裡頑強地支撐著,並在傳統劇目的基礎上有了許多創新與發展,我感到欣喜,也更加看重它。回想起來,我的童年是生活在五彩的童話世界裏,戲中所包含的道德、倫理、文學、音樂和藝術,都是我成長時充足的精神養分。如今,木偶皮影藝術將傳承下去,我相信,那些優秀的傳統節目會將滋養下一代青少年兒童幼小的心靈。

毛泽东于五八年在湖南观看木偶戏,上后台慰问演员。

毛泽东于五八年在湖南观看木偶戏,上后台慰问演员。

毛泽东于五八年在湖南观看木偶戏,上后台慰问演员。

周恩来总理与家父陈迈众(周恩来对面)亲切交谈。

音樂筆記

音乐是用来听的,不是看的,即便是在音乐大厅里。当你拉下眼帘,将五官的功能交由耳朵去欣赏,你会发现,没有视觉的喧宾夺主与分神,耳朵会听得更真切更细致,而且还能产生视觉的效果,触觉的实感…因为,音乐里有形象,有味道,聆听是欣赏交响乐,协奏曲等各种音乐形式的恰当方法。当然,歌剧、舞剧另当别论。
一直有一种偏见,觉得拉赫玛尼诺夫(Rachmaninov )的钢琴协奏曲必须由男性弹奏,才能将俄罗斯音乐的雄浑与力度表达出来。今天听一位28岁的美籍俄裔女钢琴家拉塔莎的演奏,将我以往的看法完全,情不自禁地被她饱满热情的力度所感染。音乐可以造境,从她那纤手玉指下飞出来的音符,忽而如浪头砸过来,忽而闻到了春阳下绽放的玫瑰,随音乐的轻重缓急,抑扬顿挫,一幅幅奇妙的图画展现在我眼前。两个小时的音乐会,我始终是闭目聆听。
同样是苏联作曲家,而肖斯塔科维奇(Shostakovich)的风格与拉赫玛尼诺夫的截然不同。他的第五交响曲中难以听到悦耳的旋律,就像一幅毕加索的画,由许多不和谐,支离破碎的画面组成,不安定的变化音,不协和的和弦,仿佛在诉说一个内心复杂的情感:不安,惆怅,扭曲,却又神奇,魔幻,祥和宁静的画面极少出现,唯有长笛的独奏处,如白云游移在蓝天上,下面是弦乐奏出此起彼伏的波浪声那短短的一段,那种时间的交错,时空的对话,让绷紧的神经稍稍松弛一下。整曲听下来,觉得他的音乐与毕加索的立体画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这是一场俄国作品音乐会,期间,无手机响声闹心,无烦人的拍照现象,也无人交头接耳,乐章之间更没有一个人鼓掌,唯有趁此短暂机会长长舒缓一口气,憋久的喉咙轻咳一下。待整曲结束,绝大多数观众起立,掌声雷鸣,对演奏者精湛的表演以示尊敬和欣赏。这是檀香山几十年来形成的音乐观众的基本素质。

春景

花鳥爭春未肯降,

詩人搔首費評章。

花是遜鳥七音色,

鳥卻輸花一縷香。

紅包現象

有一位大陸的編輯問我,美國記者採訪有紅包嗎?我愣了一下,之所以愣一下,是因為,回想一下在美國從事記者工作七年來,人物採訪數不勝數,還真沒有遇到過這種問題,也從來沒有人試圖用紅包的方式對待過我。「為什麼沒有?在國內,這種現象很普遍,是人之常情,沒紅包記者不會替你寫。文章的好壞,得看你紅包的厚薄而定。這叫做紅包文化。」

經他這麼一問,倒是把我問糊涂了。是我不正常,還是紅包現象不正常?要知道,這位朋友說,這是極普遍的社會現象啊。在我腦海裡,普遍現象,往往是有普世價值,往往也是正確的。然而,我又想不明白,報社不是你自家開的,憑什麼你想寫就寫,不想寫就能不寫呢?以我們在海外的情形來說,報社的編輯部是一道關卡,他們會把關,倘若你把人物或事情美化了,編輯會刪掉,或者干脆不登出來。再者,如果報社知道你收紅包,二話不說,兩個山字疊起來 —- 請出。

究竟是什麼使得紅包現象成為了一種文化現象呢?這位朋友的話讓我陷入了思考。看來,我離開大陸二十年,太久了,對國內這種異常現象無法理解,更沒有發言權。但我可以就我在美國的情形說一說。

記者是一份職業,報社根據你的工作給你一份薪酬。你接受它,就為這份薪水效勞,不接受,可另謀高就。作為記者,出發點是如何得到一份好的新聞,如何能做一個出色的任務採訪。那份榮譽是超乎金錢之上的。為此,大量的資料收集工作是八小時以外的,是不計時的,也無怨的。有次報社交給任務,早上8點到珍珠港去採訪國務卿希拉裡。我住在東邊,珍珠港在西邊。為了防止交通堵塞而耽誤重要採訪,我早上六點鐘便出發,是記者當中最先到達目的地的,隨后才有國安人員抵達,做安全檢查。之后,又風塵仆仆趕往夏威夷大學,因為希拉裡將在那兒演講。還有一次是馬英九來訪,晚上九點多的飛機抵達檀香山,我八點多便守在他將下榻的酒店大門口。發現記者席就我一個人,因為作為無邦交國的領袖,馬英九的到訪必須低調,是不讓媒體採訪的。但報社還是通知我們去。看著擠在大堂裡面的華僑們,我正得意自己所處的絕佳位置,可以好好的,無所阻擋的拍一些好照片。不料,當馬英九的車子一到,幾個國安人員圍上去,把他遮得嚴嚴實實的,我想,他反正要從我面前經過,進入大堂,你們不可能總是把他圍住。等到馬英九獨自從我面前經過時,我舉起相機,但快門無論如何也按不下去。把我急得快要哭出來。馬英九可不會在那擺姿勢,等著我拍,他幾秒鐘就跨進了大堂,我衹好跑進去,將相機作調整,在他和夫人與華僑握手慰問之時,搶下了幾張很好的照片,又馬不停蹄地驅車回家。把新聞稿寫出來,將稿子和照片傳給三藩市分社,那時已是晚上10點多了,報社正等著這篇稿子印刷。人們說,記者十有八九個會得胃潰瘍。我深有體會。

許多時候,為了趕時間或做一個採訪,別人用餐舉杯時,我得搶鏡頭,耳朵還得豎起來,留心他們之間的談話。像自己倒貼錢的現象,時有發生。記得有一年,新總督上任,在意奧拉尼皇宮舉行就任儀式。來賓有上千人,我圍著皇宮轉了幾圈,也找不到停車位,離慶典開始衹有幾分鐘了,我急中生智,違章停在皇宮對面一個專用停車位上。罰款是肯定的了,惟願別把我的車給拖走。后來採訪沒耽誤,也拍了許多好的照片,沒有嘉獎,卻得到了一張75美金(相當於400多人民幣)的罰款單。這錢都得從自己的腰包裡掏。報社讓你去採訪,可沒叫你去違章停車。還有一次在夏威夷大學採訪導演陸川,我以為付兩個小時的停車費足矣,誰知,那天在放映他的電影《南京南京》以及他的講座,前后近四小時,待我心滿意足地採訪完,來到停車場,迎接我的又是一張罰單。自己掏錢的這種事多不勝數,許多社團活動,常在賓館或餐廳,許多賓館停車費為8美元。這些在我看來都是小事。做記者的樂趣,不是從金錢上去得到的,而是你與優秀的人打交道所獲得的感受和啟發。別人幾十年的經歷,是多麼的寶貴,而你有幸能通過交談,這麼簡單的事而獲得。這,才是做記者所獲得的無價之寶。

總而言之,不是國外的記者如何清廉,而是國家制度規范了他們。

情人节感怀

离情人节还有两天,节日的使者已按响我家的门铃。一打深红的玫瑰,热情洋溢地飘了进来。虽不意外,但还是欣喜无比。自结婚以来,无论外子在家还是在世界的某个港口,一年中最温馨浪漫的一天,总有红玫瑰伴我度过。

看到朋友圈发来的各式各样的情人节祝福和爱的故事,总觉得那些都不及我身边一对老人的相守触动我。他们是我婆婆公公的好朋友,住在夏威夷。数年前,我们应邀去参加他们的钻石婚庆时,试图找一个60周年婚庆的贺卡,却怎么也找不到。外子幽默地对这对老人说,你们真幸运,没有几对夫妻能在一起庆祝六十年的结婚纪念日,你看,连做贺卡生意的人都忘了这个数字。面对一百多来祝贺的亲友,查理无比自豪地拥着他的妻子,称她为“我的新娘”。那一幕着实让人感动。执手相看一个甲子,仍两不厌。

记得有一年的情人节,我独自在家,近九十岁的珍和查理来电,怕我孤独,邀我和他们一起过节。我买了一束黄玫瑰欣然前往。在四周挂满珍的水彩画的客厅里,有一个巨大的彩色气球在珍坐的单人沙发旁飘动,上面写着“情人节快乐!”,热心的私人护理告诉我。查理执意要给太太买份礼物,年轻时可以送珠宝什么的,如今快九十岁了,物质的东西显然已无意义,于是他就买了这个气球。珍坐在沙发上,有事无事地轻轻碰一下,那气球便唱起猫王的经典名曲“温柔地爱我”。珍那爬满皱纹的脸上即刻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容。旁人看着,少不得心生羡慕。

红玫瑰是我的最爱,只是花颜极短,仅一个星期,最长十来天便香消玉殒。我不忍心将它们扔进垃圾桶,如何让它质地洁来还洁去,又没有痴到像黛玉一样去葬花,让我费了一些心思。有时索性让它们枝头抱香死,做成干花。后来总算想了个更好的办法,将它们一片一片地摘下来,夹在书里或日记本里。尤其是日记本,写明年月和外子当时所在的国家,以及那天发生的事与我的心理感受。待到老得走不动时,翻开书和笔记本,这屡香魂,这片花瓣将重现我们的故事,让孤独寂静的日子变得充实丰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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